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
小时候,一个五十岁的单身汉给我做了一次跳水示范,一个十岁的小女生给我当了一次旁观,结果差点要了我的命。
到现在,这个单身汉和这个小女生的容颜,随着记忆的模糊已逐渐模糊;但那一次我近距离触摸到的死亡感受,那种漫长的窒息与恐惧,至今依然清晰。
小时候我在鄂西北山区的一个小镇上读书——没错,我就是你们看不上的,那款很正版的“小镇做题家”。
这个小镇地处大洪山山脉,交通与信息闭塞。
所以在我童年的定义中,人类不管大人与小孩就只有两种,一种叫“机关上的”,一种叫“农村的”;如果换一个更直接的说法,一种叫“吃公粮的”,一种叫“交公粮的”。
我妈是镇上卫生院的一把手,所以我属于机关上的孩子。
卫生院并不大,只有三重院落。
第一重院落是门诊加菜地,第二重院落是医疗室加病房,第三重院落是职工家属院。
职工家属院里居住的,当然都是“吃公粮的”;但这里面又分出来泾渭分明的两种人,一种是说着当地话的当地人,另一种是说着普通话的外乡人。
八十年代的典型画面外乡人只有两户,一户来自汉口,一户来自襄阳。
听大人们说,他们都是犯了错误,从大城市被“发配”到小镇上来的。
具体犯了什么错误,大人们要么不说,或者说了,我一个小屁孩也搞不懂。
只不过这两户的存在,对这个家属院里其它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降维打击”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小镇上有一句顺口溜,算是把人们当时对“城里人”生活的终极向往,描绘了出来——“丹江的烟,襄阳的火,汉口的姑娘递给我”。
也就是抽着丹江产的香烟,用着襄阳产的打火机,然后由一个汉口的姑娘,点燃了递给我。
很市井,很朴实,也很到位,对吧?
来自汉口的一家,两口子都是医生,带着性格活泼的一儿一女,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很热闹。
这两位医生原来都是武汉大医院里面的医师,被“发配”到这个小镇上来,在医术上对全院自然是碾压式的降维打击。
然后他们家的大女儿,就专门负责对我们这些当地小孩,实施各种碾压式的降维打击。
大女儿名叫凌云,跟我同岁同班。
凌云不但长得很漂亮,而且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第一;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标准程度碾压全校所有的民办教师,所以课堂上给我们领读课文的,永远是她。
这还不算完,人家还才艺多多,能歌善舞;但凡县里来人到学校视察,我们要准备文艺节目的话,都是由凌云负责挑选几个人,人家再从编舞到台词到教学到表演,自己搞定一切。
所以,换做是你的话,就问这个小凌云,是不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来自襄阳的另一户,只有一个姓刘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单身汉,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模样——平日里沉默寡言,习惯性地闭门不出。
我妈对我说过,其实刘叔叔的学问更大,医术也更高,就是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虽然刘叔叔平素真的是有些神神叨叨,但院里所有的小孩都不怕他。
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画风。
甚至面对我们这些小孩,刘叔叔都像面对大人时一样,始终低着头,带着一丝害怕味道的躲避。
如果被我们恶作剧地堵住了路,刘叔叔又无法躲避,那么不管我们冲他说啥,他都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承,动作很认真,姿势很标准。
所以,院里的大人谁都不会难为他;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毛孩子,都很喜欢跟他对线。
为这事我妈骂过我好几次。
还有一次一帮孩子堵住了刘叔叔,刚好被我妈撞见了。
我妈让我们这些孩子站成一排,严厉地警告我们,谁也不许再这样做。
站在队伍里,我举手问我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我妈看了看周围没有大人,压低声音回答说:刘叔叔挺可怜的!凌云举手问我妈:为什么刘叔叔可怜呀?
我妈摆了摆手,不说。
我又举手问我妈:那他是坏人吗?
我妈欲言又止,想了想,回答说:他跟凌云的爸爸妈妈一样,在咱们医院救过很多人的命,你们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和凌云一起清脆地回答说:是好人!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捉弄刘叔叔了。
小镇被两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围绕着,夏天的时候,我们都会去河里游泳,抓鱼捞虾。
凌云是院里唯一会游泳的女孩子,她会跟我们一起下河玩。
有意思的是,刘叔叔也会跟我们一起下河,他不但会游泳,而且泳姿非常好看。
他会教我们游泳,让我们不要“狗刨”。
印象中,我唯一见到他露出笑容,就是他教我们游泳的时候。
但是有一次,我们正在游泳的时候,忽然看见刘叔叔穿着上班的白大褂,不知不觉爬上了大桥的栏杆,一动不动地站在栏杆上,成了一个无比醒目而又无比诡异的存在。
这座桥其实并不大,就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混凝土拱桥,中间一个大拱,两边各再有两个泄洪的拱洞。
但是桥面距离水面,大概有十几米的高度。
大家全都停止了动作,看着桥面栏杆上站着的刘叔叔。
刘叔叔在栏杆上站了好半天,一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然后他忽然高喊了一句话,就头朝下地一头扎了下去。
大家都惊呆了。
好在他会游泳,又从不远处冒了出来,一边喊着“我没错,我没错呀”,一边又挥舞着胳膊游回到岸上。
刘叔叔湿漉漉地坐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们凑了过去,看见他双目流泪,口里喃喃自语:“我没错,我没错呀!我真的没错呀……”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刘叔叔哭。
看我们围着他,他擦了擦眼泪,慢慢站起身,低着头,又恢复了那个唯唯诺诺的日常画风:“我该死,我错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打心眼里觉得,刘叔叔是真的可怜。
网图,换成混凝土,就是我记忆的那座桥的样子接下来就是我和凌云的故事了,也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就是有一次游泳,我和凌云吵起来了。
凌云说她的游泳姿势最标准。
我说我的游泳姿势比你标准。
凌云说你就会个狗刨。
我说我跟刘叔叔学过青蛙游。
凌云就嘲笑我说那是蛙泳!我就红着脸,说我还会自由泳。
凌云说会自由泳怎么啦,我一个女孩我都会!凌云指了指大桥说:有本事你像刘叔叔那样,从那上面跳下来啊!我一怒之下,就气吞山河地站在了桥面的栏杆上。
毕竟那时候我还小,还不知道“祸水红颜”这个成语的真谛。
虽然我腿肚子有点转筋,心里面属实害怕,但凌云在桥下仰着头旁观呢!好吧,既然我已经摆出了这个“样板戏”一般的亮相,那打死也不能灰溜溜地再爬下来啊!我眼一闭,心一横,模仿着刘叔叔当时的台词,高喊了一句话,竖着冰棍就这么从桥上跳下去了!扎进水里之后,我才感觉这水远比水面冰冷。
然后我使劲瞪着双脚,使劲划拉着双臂,胸腔里的气吐出去好久,眼看着我的肺都要憋爆了,我的头依然没有浮出水面!我现在当然知道,或许我沉在水面下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当时我在水下的那个窒息感和恐怖感,那个无论怎么努力挣扎,都无法浮出水面的感觉,让我觉得时间极其漫长!就在我再也憋不住,准备张嘴时,我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酸软。
然后我发现,大桥已经距离我有二十多米的距离了,虽然我是从它上面垂直跳下来的。
也就是说,河流中央的水流速度,一点也不慢。
我几乎无力再游了,只好肚皮朝天漂浮在水面上,任水流带着我走。
缓了好半天,我才翻过身,慢慢游回到岸边……我没有告诉凌云,更没敢跟我妈说,我差一点就死了。
我只是自己心里清楚。
这是我小时候的真实经历。
直到今天,我依然会去游泳,但打死也不敢去挑战十米台。
不,三米台我都不敢挑战。
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梦到那个在水下的瞬间,惊醒之后,依然倍感胸闷。
这就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所以答题完毕。
我再往下啰嗦几句吧。
长大后我才想明白,我从桥上跳下去,属实是莫名其妙的逞能;而刘叔叔当时从桥上跳下去,其实是想自杀。
所以我这个是显性地接近死亡,而刘叔叔是隐形地接近死亡。
他没有成功,是因为他游泳太好了。
但我猜,或许他来这个小镇之前,应该是近距离、真真切切地接触过死亡吧?
因为他大部分时间看上去,其实都是个正常人,而且还能正常行医,还能心无旁骛地治病救人。
但时代给他刻划的心疾,始终无法自愈。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
后来我妈从小镇调进了县城,县城又变成了县级市。
我妈调走搬家的时候,我第二次看见刘叔叔哭了——他紧紧握着我妈的手,喃喃自语:“我没有错,你是个好人”,以及“我错了,你是个好人”。
我妈对他说:“你也是个好人,你救过很多人!”听到这句话,刘叔叔就哭了。
网图,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而我从这个县级市的高中考上了大学,到了北京,现在又混在北京。
十有八九,我会是在这个城市生老病死了。
所以,我真的就是你们看不上的那款 “小镇做题家”。
但我始终认为,这个词被发明出来,并被安在了很多小镇读书的孩子身上,既不公平,也充满恶意。
因为读书,依然是我们普通人为数不多的、可以拼一次的上升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