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为什么夏金桂就敢顶撞婆婆,王熙凤却要被婆婆骂哭?
因为贾家不是薛家,王熙凤不是夏金桂。
听起来似乎有点简单,其实不然。
一、贾家乃是诗礼之家 王熙凤因礼受益贾家是诗礼之家,宁荣二公的后代。
无论是对孩子的教养还是对家法的遵守上,都有着大家气派。
当然,就宁荣二府而言,荣国府的管理更严格一些。
宁国府因为贾敬过早投身道观,不理俗事,导致贾珍无人管束,各种胡作非为,五毒俱全,无法无天。
然而,贾蓉还是怕贾珍的,贾珍让往上他不敢往下。
清虚观打醮,贾蓉因为偷溜出去乘凉,不但被贾珍教训了一顿,还被小厮教训了一顿。
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
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
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
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
”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
再说贾琏怕贾赦,也是一样。
贾琏因为没帮他老子把石呆子的古扇给弄到手,还说贾雨村为这点子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贾赦一顿好打,打得脸都破了两处。
虽然贾珍、贾赦本人人品实在不怎么样,但儿子们怕他们也是怕他像耗子怕猫似的,说明宗法制余威不减。
宝玉怕贾政,那更是出了名的。
贾政叫他出去,那简直跟扭股糖似的,杀死不敢去。
贾政在场,他说话、喘气都没有底气。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
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
难道还逛不足!庚侧:冤哉冤哉!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
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至于闯出祸来,贾政更是气急败坏,几板子下去又快又狠,差点儿让宝玉报废了。
要不是贾母出来劝,贾宝玉高低得被打成残废。
但贾母一劝,贾政就诚惶诚恐了。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
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
”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
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
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
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
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
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
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
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有道是“百善孝为先。
”贾政用家法教育儿子,贾母也用家法教育儿子。
两个“家法”一碰撞,贾政的“家法”立刻灰飞烟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不但当儿子的怕老子,连当弟弟的也怕哥哥。
贾环虽然心里嫉妒宝玉,却也怕宝玉。
因为和莺儿赌钱耍赖,遇到宝玉询问,立刻屁也不敢放了。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
贾环不敢则声。
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
关于这一点,己卯本夹批道: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
即使贾母无比溺爱宝玉,却也只是私底下疼爱,并不会因此让宝玉乱了规矩。
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
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
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
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
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可见,宝玉虽然看起来叛逆,但都是在自己家有限的范围内叛逆,基本上还是属于公子哥的“常情”,断不会做出什么有违礼教之事。
说完了男性,再说女性,女性就更好不用说了。
王夫人、李纨本身就是封建闺范的守护者,元、迎、探、惜四姊妹都是王夫人教导的,各个知书达礼,不在话下。
王熙凤是贾府的媳妇儿,又是贾母眼前的“红人”,怎么可能不知礼呢?
王熙凤不要以为林黛玉刚进贾府的时候凤姐那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就以为凤姐真的是放诞无礼之人。
那都只是表象,说明了王熙凤在贾府的受宠程度。
恰恰相反,凤姐是将“礼法”践行得最好的女性之一。
你看螃蟹宴上,每个人的座位次序,就可以知道在贾府这样的家庭,“礼”意味着什么。
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
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奉与贾母。
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着洗手。
……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
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连丫鬟都可以在一边吃饭,而凤姐却要在旁边伺候着。
王熙凤不过,伺候贾母的丫鬟,如鸳鸯等人,那地位也是很高的。
看贾宝玉对袭人、晴雯等人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就可见贾府的“地位”金字塔是个什么样的格局了。
当然,“地位”并不等同于权力,奴婢始终是奴婢,主子也还是主子。
只有主子才有真正的权力。
也只有主子,才有资格将权力下放给他人。
而凤姐正是因为惯于在贾母、王夫人面前的做小伏低,才成就了她在奴婢面前的作威作福。
就这一点来说,凤姐的地位摆在那里,而邢夫人再不受宠,地位也摆在那里。
古代妇女要遵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婆婆说媳妇,天经地义,即使邢夫人这个婆婆本身也当得有点儿尴尬。
邢夫人想要鸳鸯给贾赦做妾,凤姐就算心里再不赞同,也得委婉听从。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得极是。
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
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
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
我竟是个呆子。
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
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
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
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凤姐的恩宠和权力都是贾母给的。
可作为荣国府最高掌权者,想要得到贾母恩宠的不止凤姐,也不止王夫人。
同样作为贾府的媳妇,邢夫人也是想要得到权力和体面的,无奈贾母因为鸳鸯的事情越来越厌恶她。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
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
邢夫人没有办法直接对贾母表示不满,便只好拿凤姐做筏。
想着贾母给你脸,我偏不给你脸,让你尴尬,让你有苦说不出。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来了。
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
”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
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
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
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
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
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
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
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
”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
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
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
”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凤姐为什么越想越气?
一来,自己婆婆当众给自己没脸,表示自己拿大到了极点,竟然连婆婆都得求自己;二来,凤姐之所以拿费婆子是因为她得罪了尤氏,结果尤氏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否定(尤氏这么说一方面跟她宽厚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不排除有对凤姐大闹宁国府的恨意),好心当了驴肝肺;三来,连王夫人也认为自己小题大做,让放了费婆子等人。
自己殚精竭虑、一腔热血,为了谁?
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坏人?
她能不赌气哭泣?
但贾母终究还是疼她的,也是了解她的,也不枉她对贾母的处处上心。
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
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
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凤姐因为年龄小、辈分小,自身权力并没有坚实的保障,完全仰仗于贾母和王夫人的信任。
这也是为什么王熙凤判词图上的那只雌凤凰居于冰山之上的原因。
二、 薛家也不是贾家 夏家更不是薛家 王熙凤也不是夏金桂王熙凤要脸,夏金桂不要脸。
这话怎么说呢?
且听完慢慢说来。
因为薛爸爸去世早,所以薛家的家庭教育是不完整的。
薛姨妈对薛蟠这根独苗极尽宠爱,所以薛蟠才能够恣意妄为,打死人也不当回事。
就跟李天一一样,出了事都有妈妈兜着。
这也是薛蟠之所以成为薛蟠的原因。
但要说薛家完全没有家教,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薛宝钗被教育得还是相对成功的。
薛蟠在得到香菱以后也并没有立马占为己有,还是经过了一系列程序才让香菱成为他的妾室的。
薛蟠本性其实并不坏,冲撞了妹妹也知道给道歉,面对夏金桂的无赖也没有冲动杀人,说明最起码的家庭伦理道德还是具备的。
但夏家对夏金桂的溺爱似乎比薛姨妈对薛蟠的溺爱还甚百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
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
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
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
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
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
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
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
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
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妈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
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
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噇嗓了黄汤,折磨人家。
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
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
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
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
这段话就说明了夏金桂之所以撒泼的原因。
一是没有教养,寡母溺爱太过,别说什么诗礼之家和商人之家的区别,就是商人之家和商人之家,也还有很大的区别。
二是夏金桂想要借此辖制薛蟠。
三是夏金桂发现薛家人都挺好欺负,薛蟠是个空架子,薛姨妈也是个纸老虎,人善被人欺,所以渐渐开始连婆婆也欺负起来。
这正是应了续书里林黛玉的那句话:“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夏金桂和薛蟠同样是要求获得权力,在诗礼之家,王熙凤需要时刻受到“礼制”的约束才能当家;在商贾之家,夏金桂需要抛弃“礼制”才能做主。
同样是对付情敌,王熙凤需要先把尤二姐骗进去,用“礼法”整死她;夏金桂只需要抛弃“礼法”,就能把已经成为妾室的香菱撵出去。
不同情形下,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人选用不同的方式方法,也正好完完整整地显示了她们的不同。
殊途而同归者,胸有丘壑,贪得无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