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究竟能哀到什么地步？

写写我爸我妈。

两个人都是90年代国企下岗，那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

贫困的生活，一直过到我大学毕业。

我工作了，家里才好了一些。

初中的时候，我妈生火做饭，我看见她在撕一些本子。

我拿起来看，是我爸写的诗，还有写给我妈的，好几本。

我问，这么珍贵，你怎么就撕了？

我妈说，这有什么用，就是废纸。

她已经，不是一个在乎浪漫的女人了。

从出生一直到大学，家里住平房。

顶棚很高那种。

高中的时候，我睡觉的脚上方的顶棚，破了一个脸盆那么大的洞。

冬天呼呼的往里灌冷风。

想办法补了很多次，夏天下雨漏雨，又冲开。

一次，地方政府过来扶贫，领导进了我家，张大嘴看房子上的洞，可能他没见过住危房的人。

表叔单位分了150平米的大房子，我爸去看。

回来说，咱们家还没人家卫生间大。

爸爸精神压力很大，刚下岗头两年，每天失眠，后半夜，一个人在马路上溜达，四五点回家才能睡着。

有一两次，要南下去沿海卖药，都被姑姑们拦下来。

怕他出去回不来。

让一个男人面对平庸和无能，是巨大的打击。

我爸开始时常胃疼，一疼就满头冒汗。

后来危房拆迁，我们借住在近郊农村的亲戚家，亲戚是不要房租的。

为了感谢亲戚的帮助，我妈准备请人家吃饭。

夏天买了一块肉，没有冰箱，第二天臭了。

就那样，用臭肉，炒了一桌子菜。

我坐在桌子前面，可以闻到调料掩盖下肉的臭味。

一桌菜，大家没怎么动。

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没有冰箱了。

我后来也想过，为什么不能早晨去买一块新鲜的肉？

我问过我妈，她说怕忙不过来。

我当时想：对一个女人来说，冰箱、洗衣机、温馨的厨房，是很幸福的事。

对我妈来说，就是奢侈。

这十年怎么过的？

姑姑们接济过来的。

父母没有本金做生意，因为家里所有存款，之前跟叔叔一起做生意，血本无归。

这个亲戚介绍父亲去守夜、那个亲戚介绍父亲去看门。

他一个老三届的高中生、国企小领导……我都想不通，哪怕开个小卖部，都比这强。

后来我知道了，我父亲有五个姐姐，从小被溺爱。

他只会听姐姐的安排。

可是没有人会借给他本金，让他去试一试，他已经失败过一次。

大家说，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姑们只能帮我们一家，凑胡的活着。

父母也不是圆滑机灵的人，做事情畏首畏尾太老实。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我妈去商场买衣服，很穷酸的。

那种心里的穷酸。

拿着衣服的袖子，摩挲着、犹豫着、最后退出来。

有时候，我潜意识的会告诉自己，不要进去，买不起的。

我妈问价格的声音都发颤，流露着可怜的乞求。

有时候试一试，又脱下，说再看看。

我穿的都是表姐替下的旧衣服，从小学，穿到大学。

毕业去面试，别人都穿职业套装，我穿了一件三年都不舍得扔的白半袖，还有灰色的的确良裤子、球鞋。

面试官私下问我，是不是偏远山区的孩子，为什么女孩子不打扮。

我妈都不打扮，别说我了。

没人教！我妈年轻的时候，一个季度找裁缝做一套衣服。

呢子料的、小套裙、长大衣，骑着凤凰自行车，很光鲜。

我记得小时候，她有一个衣柜，挂着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

后来呢？

那些衣服再没有增加过。

跟着几个下岗的同学，去羊绒围巾厂，给围巾编流苏，一编一整天，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终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双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踉踉跄跄放下自行车，摸索着坐到马路边，坐了很久，等待能看到一束光。

后来，模模糊糊能看清楚一点，推着车子，小心翼翼的回家。

后来做保洁，下班路上，被车撞飞，我妈说，她以为她终于，要死了。

医生说，我妈体重太轻，还好，只是头部脑震荡，如果身体重的人，就没命了。

司机酒驾逃逸，后来赔偿了住院费用。

祸不单行，我父亲住院做了大手术。

我的姑姑们真的很团结。

十四年前，凑了三万给我爸做手术。

到现在，我都很感激她们。

没有姑姑们，就没有我爸了。

这三万还有后来我爸二次住院又借朋友的钱，2015年，老两口终于全部还完了。

但手术后，我爸就三年不能工作。

有一段时间，我记得家里的饭，就是土豆萝卜白菜。

再无其他。

我正好上大学，全家人一个月，只有300 块低保。

还得匀出来，给我一百做生活费。

我的室友家里都不富裕，但每个人一个月都有300块生活费。

大家都有手机，我家里连座机都没有。

我妈一个曾经很爱臭美的女人，后来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件化妆品。

我爸工资当年是全家族里最高的，后来抽的是最便宜的烟，捡亲戚的旧衣服穿。

这就是穷人。

我不知道他俩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十五年，磕磕碰碰、甚至流离失所。

一直在攒钱，一直在还债。

一直被生活折磨，没有了以前的底气和清高。

我妈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长，能在全校主席台上演讲的人，遇到事情，还没说三句，就开始呜呜哭。

生活已经磨去她所有的希望，也摧毁了她的自信。

我爸愤世嫉俗，对世界充满批判。

他不再乐观，也不再平和。

大三，学习不忙，到市区打工，一个月挣了900，拿着钱我就去了家电市场，花600买了电磁炉。

这样我妈做饭就方便一些。

第二笔打工挣的钱，我也给了父母一半。

那种自己能挣钱的喜悦，让我终于活了过来。

我大学毕业那年，顺利找到工作，我妈也退休。

家里有了正常收入。

这才喘过气。

过年前，我拿回家一万。

我爸数来数去，叹口气说，爸爸工作一辈子，一次也没发过一万。

摸着被捂得热乎乎的钱，我们一家人，悲喜交加。

也是那年，市里的回迁房交工，我们搬回了市区。

十几年的苦日子，总算有个完的时候。

苦不怕，怕的是熬都熬不过来。

爸妈现在都有退休金了。

出去吃个早点，跟朋友聚个餐，也挺开心。

时常一家人吃吃喝喝，每年选一个地方旅行。

没有什么年薪几十万，没有大富大贵，没有豪宅豪车。

就这么平淡的生活，我求之不得。

只希望，他俩多享几天福，弥补以前的苦。

尽自己的能力去报答养育之恩。